玉露经了祸难生死,嘴上更无忌讳,“就算我自己活腻了,也没说你就能跟着啊?”
“那也没说我就不能跟着啊?”莫无被她逼急了,口不择言,“我也活腻了,不成么?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也学她蛮不讲理起来,不由大为尴尬,见玉露挑起眉毛,作出一个“哦,原来你也是这种德行”的表情,却又忍不住笑了。
二人自相识以来,竟从未有过这般斗嘴无赖的轻松时候,这一刻难得的甜蜜温暖,终令他们暂时忘却了各自心头的一抹阴霾。
那溪水蜿蜒曲折,顺着山谷涓涓流淌,二人跟着走了半日,远远绕过一面石壁,忽然间眼前一亮,却都愣住了。
却见偌大一方土地上,密密种着一望无际的优昙花,那优昙株株摇曳生姿含芳吐蕊,每朵都有巴掌大小,在周边树木的绿色屏障中,缓缓流淌出遍地雪白,绮光夺目清香沁脾。
如此稠美花田,定是人工培育而成,若不是莫无在身边,玉露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优昙崖。可这荒野深谷之中,又是何人精心种植?她心下深以为奇,不禁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,却见那高高花冠一摆,适才花间小径竟忽地消失,变成一片浑整无隙的花田,拦住了去路,她不由怔住,此时一阵风吹过,将那优昙花香直送入鼻中来,她只觉头一晕,便软软瘫倒。
一缕眷眷清香萦绕不去,在鬓旁唇边依依打转,玉露鼻翼一颤,睁开眼,慢慢直起身来。
“醒了,”一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,笑容可掬地看了她,“萧玉露。”
“?”玉露见他竟然知道自己名字,不由一愣,仔细打量那人,见他灰衫青履,五官倒是甚为周正,并不见得俊美,可不知怎的,只让人觉得十分亲切自然,似乎和花草树木一样,都是这老天造化的一部分,“你是谁?”
那人微笑一下,伸出手掌在脸前一晃,再挪开时却已眉垂肉塌皱纹满面,忽然间便由一个中年男子变成了花甲老人,玉露心知这就是易容术,见他出手如电,不由端详起来,只觉那老者面容有几分眼熟,却如何也想不起来。
“老伯,”少女清脆音色响起,玉露不禁一愣,怎么象自己的声音?却是那人发出的,“向东可是去苍梧郡?”她登时心里通亮,脱口道,“老花匠!”
“呵,”那人一声轻笑,手一拂便又恢复了本来面目,笑道,“说得没错,我就是个花匠,我叫――深白衣。”
“深白衣?”这名字好生耳熟,似在哪里听过一般――“啊!”电光火石间,玉露想了起来,不禁尖叫一声,“你是那个花匠,是你帮我娘带我逃出优昙崖的!”
“对,”深白衣微微一笑,“还好你知道,省了我许多废话。”
“你怎么住在这儿?为什么要装成老头?你不是在苍烟山吗?优昙崖没找到你吗?”玉露连珠炮似地发问,忽然想起大叔,四下看看没有,心中便是一紧,忙问道,“他人呢?”
“不必担心,他在旁边房间休息,不愧是剑公子,”深白衣微微颌首,“比你这丫头耐得住优昙之香。”
竟然连这个也知道......玉露脸一红,“深――”她已视深白衣如长辈,又不好叫叔叔伯伯,便唤了一声,“深前辈――”
“叫名字好了,”深白衣摆摆手,“我没那么多规矩。”
“深――”玉露还是不太习惯,“――白衣,你怎么什么都知道?”
“你的事,我知道得不少,”深白衣忍不住笑了,“婚礼上丢下王府公子,跟着莫无就跑了,你的胆子,可是比当年的绮梨儿还要大上几分。”
玉露听他提起姨妈,面色不由一变,深白衣瞧见她的神色,知道她担心萧茗夫妇,便道,“我听莫无说了,不象是真的,我来打听,不久便有消息。”
幽居深谷与世隔绝,你如何能打听得到?玉露悄悄地皱了皱眉头,被深白衣看在眼里,却并不生气,反倒微笑,“我自有我的法子。”
他话不多,语气也很温和,可每一句却令人自然而然地信服,玉露心下稍安,见他和气可亲,也不拐弯抹角,“当年你和我们分开后,去了哪儿?我姨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。”
“你们安全到了‘醉茶缘’,我也就无所谓了,索性易容成老人,大隐于市给人家做起了花匠,一晃做了十年,觉得倦了,便搬到苍烟山,却没想到竟是在那里,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你,”玉露与母亲绮瑟瑟容貌相仿,雷雨夜苍烟山中,惊鸿一瞥间,深白衣便认了出来。
“那你怎么又搬到这儿来了呢?”
“我料到夜拂晓不会死心,早晚有一天会找到我,但自己什么武功也不会,只会养花。说来也巧,偏偏就让我在养育优昙的过程中,悟出了一套‘花我合一’的心法。那一夜你离开后,第二天清早,优昙崖的人便到了,想逼问你们的下落。我借优昙香气,施展龟息之术,假死骗过了他们,后来就搬到这儿来了。”
“夜拂晓不会再找到这儿吗?”玉露一想起那个“五香花生米”,难免忧形于色。
“难说,他那鼻子跟猎犬一样,”深白衣说起夜拂晓,仍是微笑,“只要我这优昙花开到哪里,他就会闻风而动追到哪里。”
玉露听他将夜拂晓比喻成猎犬,倒是十分形象,不由噗哧一声乐了,便道,“那你干脆别种优昙,他不就找不到了?”
“平常人要衣食住行,我却还要添一桩――花,若无优昙相伴,我即便活着也没什么乐趣,就如――”看了玉露微微一笑,“叫你不说话,叫你爹不喝茶一样。”
玉露素来口齿伶俐,从小便唧喳不停,活脱脱是个话痨,一下子被深白衣说出,不由赧颜不语。
“我去准备晚饭,”深白衣说罢要走,却又转过身来,“你要见莫无,出门右拐便是。”
“谁要见他!”玉露终究女孩家面皮薄,被他说中心事,忙矢口否认扭过头去。
“这会不见,”深白衣知他二人用情至深,和莫无不便开玩笑,便来调侃玉露,“一会人没了影,问我要也不管用啦。”
“......”玉露与莫无屡屡别离,也当真怕了,却又不肯承认,忙双足伸进鞋里,故作毫不在意状,“我去看花!”便站起身,目不斜视地从深白衣面前走了出去。
玉露经了上次一战,深觉金甲王府人精马壮,虽担忧爹娘安危,终不敢鲁莽行事,况且莫深二人都说爹娘不可能自尽,便也多了几分信心,而莫无则是身中寒毒威力大减,怕玉露担心只隐瞒不告,想悄悄解毒再出谷,二人各怀心事,便听了深白衣的建议,暂留谷中静候消息。玉露从深白衣口中得知,自己落下来的悬崖叫鬼哭崖,崖下河流叫泪河,这山谷便叫狼嚎谷,想这般风光旖旎之处,却有这种不吉利的名字,怪不得自己好事遇不见坏事一连串。
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,梳洗后出了门,见优昙花田前远远一个灰色影子,便走了过去,“早!”
深白衣正躬身为花松土,听她问候便抬起头来,也微笑道,“早!”
玉露见那优昙开得生机勃勃雪白喜人,不禁俯下身去,将脸儿凑在那花朵旁边,闭上眼睛深深闻了半晌,睁开眼,却见深白衣看着自己微笑,不好意思起来,细声道,“实在是太美太香了。”
“你娘也喜欢这么闻花香,”深白衣望着那无垠花田,“她没做巫主之前,很喜欢在花田里冥想,还说我种的优昙,每一株都像有灵魂,都像能和她说话似的。”
玉露听到巫主二字,才明白他指的是绮瑟瑟,听得他言下竟是十分满足,忽地心中一动,端目凝视深白衣,见他神色宁远仪度静和,虽无夜拂晓那种绝世风姿,却令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,想当年他是沉默寡言的养花少年,而母亲则是幽居深崖的未来巫主,若没有父亲的出现,他们又会否成为一对呢?心里想着,却下意识问出了口,“你喜欢我娘吗?”
“......”深白衣一怔,却又微笑了,“喜欢一株花,看着它盛开就够了,不必折下来插在瓶中,对于美好之人,静静地欣赏就够了,也不必千方百计地去拥有。”
玉露忽然觉得母亲很传奇,可以让这许多人都为她倾心,对她念念不忘,但对她来说,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深情,才是值得放在心里的吧?弱水三千,只取一瓢,日月盈亏,矢志不渝――懂得珍惜的人,便就活得短些,也不枉一生了。正暗自感慨,却见莫无走了过来,心中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依恋,奔过去悄悄握住他手臂,“大叔!”
莫无见她如此亲热,不由一怔,眼角瞥见深白衣看了两人微笑,脸上便是一热,却又不忍甩开她,便低声温言道,“这是怎么了?”
“......”玉露醒觉自己一时真情流露,也羞了起来,松开手摇摇头,“没什么,”忽然想起那日大叔中了毒,听那个金戈说是什么“玉壶冰心”,不禁担心起来,只一双妙目观察了莫无脸色,“大叔,那个冰心之毒,不要紧么?”
“不要紧,”莫无怕她起疑,答得斩钉截铁,“你看,我不是好端端的么?”他服了深白衣自制的“优昙佛珠”,寒毒之痛稍解,心中大为宽慰。那“优昙佛珠”乃是深白衣用优昙花粉、花露、蜂蜜,还有其他花草粉末制成的药丸,可解毒益气,然而对于“玉壶冰心”之毒,也不过是暂缓毒性发作,效力实在是微乎其微,但这些莫无岂会知道?只当解毒有望,不免精神振奋。而深白衣并非此中圣手,也以为他只是中了平常浅毒,服过药丸运气打坐,三两日便就无碍了。
玉露见他面色如常,便不疑有它,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长枭鸣,不由双眉一耸,“你听!”
只听得那枭鸣激越,一声近似一声,深白衣凝神细听,忽然回身道,“你们快进去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