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家子正在吃饭,见他上门,还热情地招呼了他一声,问他要不要再来一碗韭汤。
逯三很是谦逊有礼的拒绝之后,才说明来意。
“主君有命,我不得不提前回一趟蜀中。”他说,“可伯父一家未归,只能请大哥大嫂替我代为看顾几天房子,莫令顽童进院玩耍,踩坏了伯父家平整过的院子。”
邻居家的大哥是个精细人,略有些迟疑时,逯三早将那老仆未上过几次身的一套麻布衣服递了上去,上面还有一副自己早准备好的铜耳环。
“区区薄礼……”
那位嫂子眼里立刻绽放出了亮光。
逯三看了一眼,又故意加了一句,“若是大哥大嫂得了闲,也烦劳顺路时略收拾下屋子,我那伯娘心地自然是好的,就是太要强了些,见不得家中不洁净。”
那老仆的妻子心地其实算不得极好,因为这位邻居大嫂收下这对铜耳环后,还絮絮叨叨讲了半天那对老仆夫妻如何精打细算,又如何克扣儿妇的针线和灯油,害得那小媳妇还要从他家借一点线来缝补衣物,日子明明不拮据,却过得那么辛苦。
逯三十分注意地听着,从不错过任何细节,脸上也一直带着和蔼的微笑。
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位嫂子,那小媳妇再也不必辛苦了,她和她的丈夫也被他安置在了柴房的柴草堆下,静待冰雪消融。
如果诸葛亮殒命,蜀汉当会如何反应?
在最初的慌乱过后,相府官员会一边派人进宫报信,一边封锁长安城。
城门关闭,城中一片腥风血雨。
老仆家中可能会被搜查,也可能不会。但不管怎样,在得知老仆一家数天前离开的消息后,朝廷一定会派人去追查下落。
各个州县郡府能调度的差役一共就那么多,多几个需要留心的目标也不错。
至于他透露给邻居自己要去蜀中的消息,也不过是魏国的一个小计谋。
明面上用来声东击西,暗地里给那些需要借口的官员和世家一个怀疑的方向。
刺杀诸葛亮的刺客千真万确是魏将,但将短刃递上去的刺客究竟从何而来?又曾与谁接洽?
至于有多少人会在这场腥风血雨中无辜丧命,逯三就不关心了。
他的命虽然不算宝贵,但他却十分看重。
——也只看重自己的那一条命而已。
到得第二日,眼见得孙潜上了张裔的马车后,逯三便立刻往“家”的方向而去。
他在转了两个弯之后,在街边修锅补碗的摊子处,在一只磨亮的铜盆所倒映出来的影像里确定了自己在被人跟踪。
不必想,那必然是温家的仆人。
面色不善,脚步紧跟,腰配环首刀,似乎怀里还有短刃。
温衡亦知晓相府设宴的消息,特地派人来跟踪,还是这样的大汉,多半是想给这个魏国来的刺客杀人灭口,断了温家与魏国曾私下里有过联络的那一点痕迹……
但是,多可惜啊。
此是蜀国,而非魏吴。
若在魏吴,闹市中有豪奴绑了哪个不长眼的平民,打骂一顿也是平常,堵了嘴捆上扔进马车里带走,也无人在意,谁知道那平民是不是欠了人家的钱,拐了人家的婢女,或者单纯只是惹得人家不顺心呢?
否则为什么满大街偏偏绑了他?那定然是他的不对了!
时有小儿歌谣,“欲求牙门,当得千匹。百人督,五百匹。”
官员亦是花钱买官的世家子,谁会多管自家闲事?
若是这样的世道,逯三还真不容易在豪奴眼皮下走脱。
但,谁让诸葛亮将世家整治得这般噤若寒蝉,使他们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他动手呢?
合该让他从从容容地钻进一处市廛之中,在马匹牛羊,奴隶烟尘之间,再轻轻松松地摆脱了那几个温家仆役,调转了一个方向,步履安闲地自章城门而出。
不得不说,逯三在平安离城时,心中并非半点对诸葛亮的感激都没有。
这座蜀汉都城虽不算繁华,百姓倒的确安居乐业。
他忍住了那一点回头再看一眼城门的冲动,略有些真心实意的想,不知孙潜如何了。
希望他那一刀捅得准些,莫让这位清正廉明的大汉丞相死得太痛苦。
大汉丞相并未如他想象那般痛苦死去,而是沐浴更衣一番后,乖乖在榻上躺着,喝着没什么意义,但能令相府众人感到安心的安神补血的热饮。
那里据说加了好几味中草药,是宫中医官知情后匆匆跑了过来,几名医官一同商讨过后,慎重开的方子。
味道辛辣至极,即便是诸葛亮也有些难以入口。
“臣的确无事,陛下……”
“相父经此大劫,怎能不珍重身体,小心调养?”
天子看了看端着药碗的丞相,又看了看旁边似乎不太想帮一把手的亭主。
他最后鼓起勇气,伸出了手想要拿过药碗和羹匙,“朕来帮相父拿着碗好不好?”
丞相感觉心情有些复杂。
诸葛亮一辈子律己甚严,从不示弱于人前,现在这般情景,实在让他有些难以应付。
……但又不能说连伤疤也已痊愈,这无论如何也难以令人相信。
他看看阿斗泫然欲泣的脸,还是默默地把这难喝至极又毫无用途的汤药喝了下去。